小緬甸,獅城異鄉人的秘密基地

原文刊於《皇冠雜誌》2019年12月號

經濟發展改變了城市的面容。但有幾棟經歷歲月洗刷的購物大樓,在本地顧客逐漸減少的同時,靠著外籍移工的進駐與消費,屹立在瞬息萬變的新加坡市中心,成為獅城特殊的地景。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就想,哇,這裡跟緬甸好像。」我在新加坡結識的緬甸好友木木笑著說。週日午後,她勾著我的手從政府大廈地鐵站出口走到對面的柏齡大廈(Peninsula Plaza)逛街,本地人都管這棟大樓叫「小緬甸」。

五層樓的小緬甸,瀰漫一股醃漬物的嗆腥味和爽身粉的清香,兩種衝突氣味凝滯在大樓空間,就算一樓出入口的自動門開開合合,這股味道還是無法飄散到外面的世界。無形的氣味彷彿劃出一道隱形的族群結界,本地居民不想走進去,聚集在裡面的緬甸人流連忘返。

小緬甸裡充斥穿著緬甸傳統裙子隆基(Longyi)的異鄉人,耳邊聽到的都是緬甸話,裡面有緬甸小吃店、超市、服飾店、婚紗店、旅行社、通訊行、人力仲介,連新加坡本地的移民工組織也在這裡設置服務站。

這裡所有招牌和價目單只有列出緬甸文。我曾在書上讀到,緬甸文的造字是從月亮的陰晴圓缺得到靈感,所以字形的線條都是圓的。第一次認識木木的時候,就覺得她身上有月的氣質,不張狂,散發著讓人可以直視的柔和微光。

木木帶我走進一間位於三樓的小吃店,熱情地點了魚湯麵和炸黃豆餅給我吃,要我嚐嚐她的家鄉味,但她只給自己要一杯最便宜的緬甸熱奶茶,還搶在我前面付帳請客。新加坡是全球物價指數最高的國家,連同小緬甸的消費也跟著失衡,一小杯熱奶茶就超過台幣100元。

「妳沒發現我長得不像這裡的人嗎?」木木熟練地拿起湯匙攪拌杯子裡的奶茶。我喝了一口味道濃郁的魚湯,抬頭看著木木,她接著補充:「我不是緬甸臉。」仔細盯著她的臉龐,木木的五官深邃,健康的小麥色臉頰,顴骨上有淺淺的斑點。確實和坐在我們周圍用餐那些膚色白皙的緬甸客人不太一樣。我想起第一次認識木木時,觀察許久決定用菲律賓文和她問好,結果換來她一臉困惑。「我是克倫族人,隔壁桌應該是克欽族,口音聽得出來。坐在妳後面的是緬族,緬甸大部分是緬族人。」

她翻開筆記本熟練地畫出緬甸國土的輪廓,圈出右下角,告訴我她的家鄉在這裡,旁邊就是泰國,她的家族很多人去泰國工作。木木的姪女每天穿越邊境去泰國上學,都快上國中了還看不懂緬文,只會說克倫語和泰語,「妳說她這樣哪像緬甸人呢。」接著她沈默數秒和我說,她才來新加坡工作三年,每次回去都覺得自己有些改變,變得和緬甸人越來越不一樣了。

我望向木木身後餐廳的牆面,印著伊洛瓦底江的江邊夕照。

「或許只要離開過緬甸,人就會變了。」我似乎明白木木的惆悵。那樣的變動無關乎外在打扮風格的改變,而是某天突然發現自己對世界的想像、看待事物的觀點,已經和離家前的自己截然不同。就像板塊挪移,時間拉長再回頭比對,地貌早已進行沈默卻巨大的改造。

移動和出走從來就不難。難的是,賺到比家鄉還多的薪水、看見世界的不同角落後,還回得去嗎?新加坡有許多與家人分隔兩地的女性移工,直到孩子結婚了,還是滯留海外工作。比起在母國背負妻子、媳婦、母親的多重身份,她們更熟練於在異地獨自生活的節奏。

過去在緬甸,木木是一位小學老師,今年35歲的她,有兩個孩子正在緬甸讀小學。到新加坡賺錢之前,她在家裡開設義務課輔班,免費輔導家鄉的學童下課後一起寫作業。如今她正準備辭去新加坡的家庭幫傭工作,因為人力仲介向她介紹另一個薪水更高的職務:家事清潔人員。「但我還在想要不要應徵,因為親戚跟我說在泰國工作也很好,離家更近。」

木木的兩個弟弟都在馬來西亞當廚師,她自己的廚藝也很好,在華人家庭幫傭時學會煲湯,以前在印度雇主家也煮印度咖哩。她說,等姐弟三人存夠錢,想一起回緬甸開韓式料理餐廳。

喝下最後一口魚湯,我們離開鬧哄哄的小吃店,木木帶我到四樓的緬甸超市,挑選一罐檸檬香的檀娜卡(Thanaka)送給我。檀娜卡是緬甸的天然護膚粉漿,原料是黃香楝木的樹皮,罐裝的檀娜卡色澤和質地很像潮濕的泥土,使用的時候用刷子挖一點放在蓋子加水攪拌,天氣熱抹在臉頰上,可以降溫、防曬傷。我第一次到木木的雇主家用餐時,木木在廁所幫我抹檀娜卡,和藹的雇主奶奶不解地在廁所門口探頭,偷偷用中文問我:「妳皮膚這樣漂亮,為什麼要學她擦這個?」雇主奶奶平時對木木講話很和氣,只是文化隔閡就像一面無形的牆,站在牆外的人,往往只能用自身的理解想像牆內的景象。

接著木木繞到超市後方,看到一排緬甸原文書,拿起一本橘色封面的小說翻了又翻,摸了許久,最終還是放回書架上。我看了一下價錢,這本薄薄的翻譯小說將近台幣600元。後來我趁木木不注意,偷偷把書拿去結帳。拿出書籍送給木木的時候,她的臉上掩飾不住驚喜,告訴我之前她用網路試閱過這本小說,現在終於可以看到完整版了。「我每次回緬甸都會帶好多書,上次行李還差點超重,但帶來書總是很快就讀完。謝謝妳,這本我會慢慢看的。」

離開超市,我在一家服飾店門口看到緬甸的平底鞋,鞋面包覆緬甸的傳統織布。停下腳步多看兩眼,手還來不及伸出來把鞋子拿下鞋架,木木又發揮姐姐的熱情,用緬甸話呼叫店員多拿幾個顏色給我試穿。緬甸鞋子做工精緻、織布色澤亮麗,在燈光下映著綢緞般的光澤。但我實在對小緬甸的物價備感壓力,再這樣買下去,我和木木都要在這棟大樓破產了。眼看木木堅持買鞋送我,在不知如何禮貌回絕的情況下,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告訴我的習俗,認真對木木說,在台灣是不能亂送鞋的,送鞋代表送對方走,不久就會失去聯繫、斷送友誼。木木這才勉強同意鬆手。

步出小緬甸,天色臨暗,我和木木兩手都提著戰利品。因為沒買鞋子,木木又去三樓的小吃店外帶幾盒緬甸糕點送給我。過馬路後回頭看小緬甸一眼,這棟外觀歷經時光剝蝕的大樓,怎麼看都無法讓人聯想到裡面燈光明亮、人潮雜沓。這裡猶如國界錯置,緬甸移民工在層疊隔間的大樓裡消費,建立異鄉人在他鄉的堡壘。

前幾天木木傳訊息告訴我,她向雇主奶奶辭職了,現在在緬甸家裡陪小孩。「這裡晚上很暗,和新加坡的天空不同,緬甸的星空很明亮。有空妳一定要來看看。」但或許近期沒機會了,因為木木預備下個月回新加坡,到一家清潔公司工作。來不及到緬甸拜訪木木的我,只能走進新加坡的小緬甸,和緬甸人一起沈浸在販賣鄉愁的消費空間裡,喝著甜香的緬甸熱奶茶,遙想木木家鄉的夜空。那裡必然高掛銀白色的月亮吧,如同真誠待人的木木,散發溫暖而樸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