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苦味,是懂吃苦了

2019-08-01

原文刊於《鄉間小路》2019年8月號

印度媽媽格魯米在九坪的小房子裡,專心地為一顆顆山苦瓜削皮, 屋內很快就沁滿瓜果的清香,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苦瓜是有香味的。

格魯米是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但從小飲食習慣沿襲她的原鄉北印度旁遮普的口味,所以平時習慣煮的料理,和新加坡常見的華人菜有很大差異。到格魯米家用餐前,她特別打電話問我能否接受素食,因為她是虔誠的錫克教徒,和新加坡多數來自南印度的淡米爾人不同,錫克人因為信仰的緣故,較多素食者。有趣的是,吃素在印度還有著尊貴的意涵,有個說法是過去印度高種姓的人因為不需要做體力勞動而吃素,做勞動粗活的人才需要攝取大量肉類補充體力。

懷抱著吃印度素食的期待,我原本想像應該會吃到參入茄子、秋葵的蔬食咖哩,沒想到格魯米拿出一籃山苦瓜,我下意識問她是要煮咖哩嗎?她詫異的說,苦瓜就是要炸呀,炸的味道才香。我尷尬地告訴她,自己有點怕苦味。格魯米信誓旦旦的保證,這個旁遮普口味的炸苦瓜不會苦,跟著她做就知道了。

炸苦瓜的第一個步驟,是將一顆顆小巧的山苦瓜削皮,這樣炸完吃口感較順口,這時還不能把瓜皮丟掉;接著,把苦瓜中間切開剖出一條縫,預備把稍後炒好的餡料塞進去。等苦瓜處理好,即可丟進油鍋,炸到變成偏暗的黃綠色後撈起鍋備用。餡料的做法看似簡單,只見格魯米拿出一罐在小印度雜貨店買的紅辣椒粉,放進鍋裡加水炒成黏稠的辣醬,再把剛才削下的苦瓜皮丟進鍋裡與辣醬拌炒,就是香味四溢的餡料了。這罐紅辣椒粉是整道菜的精髓,原料除了辣椒,還有小茴香和孜然等多樣香料,所以吃起來不會只有刺激的辣味。格魯米將炒好的餡料填進炸熟的山苦瓜裡,原本炸完很瘦小乾皺的苦瓜塞進餡料後突然變得圓潤起來。

完成炸苦瓜,格魯米回廚房拿出磨盤放上瓦斯爐,流利地拿出麵團桿麵皮、放上磨盤攤成圓形,麵皮很快就膨脹變熟,成為美味的印度煎餅。她將煎好的煎餅收在圓形的保鮮盒裡,一餐一片,像日子一樣漸漸抽去。

煎餅、炸苦瓜、幾片新鮮的大黃瓜,道地的印度素食餐上桌了。我吃了一口炸苦瓜,頻頻驚嘆竟然沒有苦味,格魯米笑笑的說:「不是沒有苦味,是妳懂吃苦了。」她說這句話的同時,就像在對自己說一樣。在醫院當清潔人員的格魯米,和就讀大學的兒子住在政府為低收戶提供的租賃組屋,雖然月租便宜,但屋內空間小,住戶間距很近,我們在用餐的時候,屋內不斷飄進來隔壁鄰居炒菜的油煙味,就像經歷了一場嗅覺的戰爭。

與這樣繁複的炒菜味衝突的,是這個低收戶社區常常收到志工發送的免費食物,不過格魯米告訴我,就算收到,大家還是喜歡自己煮菜吃。我想起新加坡社會學者張優遠曾經寫過一篇名為「窮人也不喜歡燕麥」的論文,她從低收戶拿到的物資發現人們最常捐燕麥片,因為捐贈者認為這是營養的食物,但受贈者不見得喜歡。或許這些志工團體沒想過的是,即便經濟狀況再拮据,吃一頓自己想吃的食物,就是對生活最大的救贖。

吃著不苦的炸苦瓜,聽格魯米語氣平淡的叨念自己買不起房子、工作時穿清潔員制服感染皮膚病的經歷,突然覺得喉頭泛起一絲苦味。比起苦瓜,真正苦的,是經歷高溫油炸、快刀削皮的苦難後,還是去不掉苦澀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