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髮店認識一座城市

原文刊於《皇冠雜誌》2019年2月號

「Berjaya Time Square!」巴士司機停車大喊。走下車,混雜汽油味和過熟果香的氣味衝進鼻子裡,還來不及尋找地鐵站的方向,嗅覺已經告訴昏沈沈的大腦,吉隆坡到了。

吉隆坡是一座氣味豐富的城市,印度廟的鮮花香、武吉免登的水煙味、華人餐館的嗆炒油煙、媽媽當的咖哩辛香料,這些味道時而交纏,卻又各自盤據城市的角落,碰撞出不安於室的活力。

我對這座城市最深刻的嗅覺記憶,是一股混合熱燙蒸氣味、護髮噴霧香味的氣息,在滯悶的空間裡,我第一次窺見難民在吉隆坡生活的汗水和壓力。那是一家鄰近中央市場(Pasar Seni)車站的緬甸美髮店,推開門,還來不及坐下,老闆娜迪就走上前伸出她乾燥龜裂的雙手告訴我,現在她不能碰水。

而後,我又陸續在不同的美髮店,認識和娜迪一樣,從異鄉來到都市拼搏的髮型師,透過他們的故事,我認識了吉隆坡的另一個面貌。

緬甸克欽難民:娜迪

娜迪的美髮店沒有面向馬路的大門和招牌,店面約三坪,在緬甸雜貨店後方以落地玻璃窗格間,玻璃隔間外,是羅興亞難民聚集的小型自助餐廳。從雜貨店門口看進去,很難發現裡面還有一個神奇的緬甸消費圈。

就像過去遇見的髮型師,娜迪梳理我打結的長髮、忍不住喃喃自語,妳頭髮好多啊。我尷尬地笑了,問她為什麼會從緬甸來吉隆坡,她說「我是難民啊,從緬甸克欽來的。」我抬頭看了鏡子裡的娜迪,她依舊低著頭,雙手忙碌地操作梳子和吹風機。

2011年緬甸政府和克欽獨立軍停火協議破局,至今不斷有來自克欽邦和撣邦的緬甸國民移動到世界各地尋求庇護,2013年從克欽逃到吉隆坡的娜迪便是其中一位。五年來,娜迪沒有去過吉隆坡以外的其他地方,逃離了動盪的母國,卻被困在身不由己的異鄉,或許吉隆坡就是個耐得住寂寞的城市吧,才會吸引娜迪停留在這裡,暫放她無處安置的夢想。

談及逃到華盛頓的媽媽和妹妹,我問她會想去美國找家人嗎?她淡淡的說,想回緬甸了。

話鋒一轉,她說起最近移民局很多官員來這裡抓人,好多難民被抓去監獄。娜迪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政府不允許難民工作的失望,「沒有工作怎麼活下去?」我盯著鏡子反射外面小吃店的羅興亞難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似乎也想起坐在理髮店外的羅興亞人,自言自語地說「羅興亞人沒有國家,他們沒辦法留在緬甸,孟加拉也不要他們。」

接著娜迪抬頭看著鏡子裡的我,說到:「我去年也被抓去監獄了。」她雙手手腕併攏,做出被手銬銬起的動作。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少時間去證明自己工作的合法性,只感受到她說起這件事時,眼神依舊閃過一抹恐懼。

此時娜迪的手機響起,她掛完電話告訴我,有人通報移民局的官員又來這裡抓難民了,「妳有帶護照吧?」我有點緊張的點點頭。直到離開理髮店前,我都沒有看到任何官員的身影,倒是原本聚集在小吃店的羅興亞人,轉眼的時間,不知道散去哪裡了。

大馬彭亨客家人:桂萍

因為遇見了娜迪,我後來看到寫著緬甸文的美髮店都會特別駐足留意,因而認識從彭亨移居到吉隆坡的桂萍。

桂萍的美髮店座落在市中心的沒落商城,平時人煙稀少,到了假日便會湧進許多來自南亞和東南亞的移工。初次經過她的店面,我就被門口一張手寫的緬甸文價目表給吸引住,站著看幾秒,正在為顧客頭髮上染劑的桂萍就熱情地探出頭,用流利的各國語言向我打招呼。

留著一頭亮麗捲髮的桂萍是彭亨客家人,熱情好客、說話總是笑呵呵,經營這家美髮店已經20年了,知道我也是客家人,立刻用客家話和我聊了幾句,笑說:「華人來我們說華語,馬來人來我們說馬來語,菲律賓人來、緬甸人來,我們就說English~」

身在猶如國界錯置的老舊大樓經營理髮店,桂萍不斷切換聲道,背下各國語言的15元、18元、30元和客人討價還價,積極地招呼來自世界各地的顧客。我問她為什麼要在門外貼緬甸文的價目表,她語調提高:「以前是三大族群,馬來人、華人、印度人,現在我看是四大族群囉!緬甸人多到像是第四大族群啦。」

桂萍似乎為我來到這棟商場感到可惜,熱心地告訴我幾間吉隆坡知名的百貨公司,「要逛就要去那些地方,來這裡沒有東西。」我望向空蕩蕩的商場走廊,問她平時這裡的顧客多嗎?她說,星期日的時候客人最多,菲律賓人喜歡來吹頭髮,打扮美美的去見朋友。

「這裡以前很多人的,現在大家都去更熱鬧的地方逛街」,正在等染髮劑上色的客人開玩笑地附和桂萍:「曾經繁華過就好啦,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語畢,兩人又自得其樂地呵呵笑了。

菲律賓同志移工:雷

其實這個商場還是很繁華的,到了週日,這裡和平時的情景就會截然不同。每間換錢所都擠滿人,寄回鄉的包裹成堆地放在廁所旁的空地,陌生語言的卡拉OK歌聲迴盪在每個樓層。撐起這座商場命脈的,是城市裡的默默無名的外籍移工,商場靠著異鄉人的進駐與消費,屹立在瞬息萬變的吉隆坡市中心。

週日我走進商場一間人潮最多的菲律賓美髮店,店裡的理髮師都是跨性別者,一身結實肌肉,身穿螢光色背心,臉上妝容精緻。我的髮型師雷來自馬尼拉,結實的手臂刺了「乐园万挠」四個簡體字,萬撓鄰近吉隆坡,這是他住了7年的地方。雷說未來想要回馬尼拉開理髮店,但還不敢想像何時回國,因為他的伴侶也在吉隆坡工作,對目前的兩人來說,繼續留在馬來西亞工作是最好維繫感情的方法。

雷知道我從台灣來,開心地說他很喜歡流星花園和F4的吳建豪,還現場哼了一段「流星雨」的副歌,只是看著他忘情的握著剪刀和我一起舉起右手劃半圓,想到等一下要被修剪的頭髮,還是不免心驚。

我說喜歡聽韓國流行歌,雷說他也是,他喜歡2NE1。我問他可以幫我剪成像2NE1成員Dara一樣的髮型嗎?雷說沒問題。

後記:關於髮型師

結果,我被剪了一個很前衛的髮型,雷自信地說,妳看起來就像K-pop Star。真的很雷。新造型至今半個月,目前得到的評價是一面倒的恥笑。

在美髮店總是很容易遇到臥虎藏龍的髮型師,他們往往是都市的移工,在家鄉用寶貴的青春歲月習得這些技術,獨自到異鄉拼搏,為城市的人們剪去三千煩惱絲,打造都會男女光鮮亮麗的容貌。

有時我覺得髮型師很像計程車司機,雖然工作空間很窄,卻能接觸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但和計程車司機不同的是,他們的工作性質更講求顧客的回流和信任,因此成功的髮型師除了精於造型設計,還要有能和顧客搏感情的人格特質,才能吸引客人重複造訪。

就這是這樣的個人魅力,讓我總是享受和髮型師聊天的過程,儘管他們的熱情可能只是敬業的表現,但我仍喜歡從他們的口中,盡可能地拼湊對一座城市的理解。

所以,無論下次該剪頭髮的時候會在什麼地方,我想我還是會冒著造型不小心太前衛的風險,走進一間陌生的理髮店,靜靜的聽這些深藏不露的髮型師,娓娓道來精彩的城市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