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印度媽媽

原文刊於《皇冠雜誌》2020年7月號

「不要一個人去貧區,很危險。」新加坡友人知道我想去探訪當地的低收戶住宅,特地傳訊提醒。

但來不及了,我已經走進一棟氣味複雜的建築。這棟屋齡老舊的大樓住著許多低收戶租客,多數房間沒裝冷氣,住戶習慣長時間把門打開通風。

敞開的房門讓各種生活的味道飄散在狹窄的走廊,匯聚出一股混合貓尿、炒菜油煙、衣服陰乾的氣味,卻也打通了某種半開放的空間感,人們可以輕易從門外窺見屋裡住著誰,住戶也能從家裡看到哪些人經過門前。在走廊閒晃的我,就這麼被一位住在裡面的印度媽媽邀請進屋喝茶。

九坪的房屋

印度媽媽今年六十四歲,和成年的兒子一起住在九坪的小套房。我坐在沙發上環視四周,只見窗簾是用細繩串起的廉價硬紗,鐵製床架滲出鏽痕,床底下擺放著保存完善的電視紙箱。要說家徒四壁好像也不是,就是透著隨時可以打包離去的蒼涼。

申請低收戶住宅的家庭,背後都有段跌跌撞撞的故事。沒有亮眼學經歷的印度媽媽,喪偶後長年流連低薪的勞動市場,現在是醫院的兼職清潔工。過去她將孩子留在印度給父母帶大,攢下一筆錢,去年把二十五歲的兒子接來新加坡讀書。

我問她為什麼不回印度和家人一起生活?她想了許久後只說:「因為新加坡的水比較乾淨。」

在新加坡,不難發現當地標示會列出四種官方語言:英語、華語、馬來語和印度淡米爾語,不過印度媽媽看不懂淡米爾語,因為她是說旁遮普語的錫克人。新加坡有將近二十五萬名淡米爾人,錫克人只有不到兩萬名,雖然身分證的種族欄都是註記印度裔,但兩個族群的語言和宗教截然不同。

錫克人信仰錫克教,虔誠的印度媽媽,每週都會穿著正式的傳統套裝去錫克廟朝拜。聊到這裡,印度媽媽約我週末一起到錫克廟看看。

她是我的女兒

週末當天,印度媽媽從櫃子找出一條繡著金絲線的淡黃色薄紗披巾給我,因為進錫克廟一定要戴頭巾。薄紗披在髮上,我隱約聞到久放衣櫃的潮濕氣味。

我披著醒目的頭巾和印度媽媽牽手走進電梯,一位華人奶奶用馬來文與印度媽媽打招呼,兩人對話幾句,老奶奶轉過頭,張大眼睛用中文問我:「真的嗎?她說妳是她的女兒?」我笑笑沒說話。

出電梯後,印度媽媽不解的說,「難道我們不可能是母女嗎?奇怪。」對啊,誰規定母女一定要是同種族的人。

結束朝拜,我們坐在免費供餐的錫克廟食堂吃飯,每個人的餐盤裡都有一顆小蘋果。我用手抓飯,吃到手油油,最後蘋果啃得很狼狽,只見印度媽媽把小蘋果仔細擦拭乾淨收在包包裡,我暗自懊惱應該要把蘋果留給她帶回家。

道別後我到超市想挑些水果答謝印度媽媽的照顧,才發現新加坡的水果好貴,換算下來,一小盒櫻桃竟然是印度媽媽兩天的工資。印度媽媽收到櫻桃後開心地將我摟緊緊,熱情的說:「當我女兒!來住我家,每天吃我做的飯!」我們一拍即合,很快就約好住進去的日期。

當我們住在一起

行李搬進去那天,印度媽媽拿一副鑰匙給我,因為她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兒子又不時晚歸,擔心我被鎖在門外。雖然只是暫住兩週,但鑰匙握在手裡感覺好沈。住進他人家裡的意義不僅是信任的開始,更意味著這家人願意將生活攤在你面前,毫無保留地讓你看見他們的生存質地。

第一天晚上,我就經歷了淋浴的震撼體驗。洗澡前,印度媽媽說她長年省電不開熱水器,問我需要熱水嗎?我看著浴室皂盒裡那幾片黏在一起的薄皂片,心神領會的回答不需要。進到浴室打開蓮蓬頭,流出來的是近乎水滴的潺潺水流,為了省水,蓮蓬頭調過出水量了。狹窄的浴室裡放一個大桶子,我邊洗澡,邊思索如何讓灑出身體的冷水準確地滴進桶子裡。

走出浴室,只見房裡的燈全滅,印度媽媽和兒子各自躺在床上,在漆黑的房裡盯著亮亮的手機螢幕,我直覺這樣傷眼,把燈打開,印度媽媽很快又把燈關掉。我立刻明白關燈是為了省電,如同許多低收戶家裡長年的習慣,燈泡不會開全亮。

儘管很早就知道印度媽媽的收入不高,但當薪資兌換成實際的居住質量,還是不禁讓人心疼生活品質的粗糙。躺在印度媽媽身邊,我們在一片漆黑裡各自滑著手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打破沉默,在昂貴的水電費壓力下,談螢幕亮光傷眼睛、冷水洗頭傷身體,似乎都成了空泛的關心。

印度媽媽的兒子

看到這裡大家應該會好奇,房間裡的另一個室友 - - 印度媽媽的兒子,為什麼都沒聲音?事實上他確實很少加入我們的談話,因為他的英文不太好,印度媽媽經常居中翻譯,緩解場面的尷尬。

「為什麼不叫兒子去工作?妳每天打掃完回來這麼累,他都二十五歲了。」看著印度媽媽每晚下班後的疲憊神情,我想起她那不打工又總是晚歸的兒子,忍不住發問。聊到兒子,印度媽媽話匣子開了,她說這幾年在新加坡工作存錢,就是為了接兒子來讀書,這間私立學院以大量的實習機會聞名,吸引不少外籍學生捧錢就讀。

「等他畢業後找到好工作,結婚買房子,我就可以休息了。」談到未來,印度媽媽語氣輕盈地說著。我卻越聽越沈重,只覺得她口中這些跨進人生勝利組的門檻好像一堵衝不破的牆。回想印度媽媽的兒子,來到異地後因為語言隔閡日漸沒自信,總是跟印度朋友玩在一起。或許他也和我一樣,面對人生跨不過的關卡感到茫然。

那天深夜我和印度媽媽一起炒了兩包咖哩口味的營多麵,我們三人擠在燈光微弱的客廳裡吃著宵夜,印度媽媽的兒子似乎慢慢接納我這個陌生的外人,開始會比手畫腳地開玩笑。我隱然感受到某種因為生活挫敗而生成的友誼,在窄小的房間裡無聲滋長,包圍著我們三人。

手鐲的意義

印度媽媽從木櫃翻出一個銀色的鋼手鐲送給我,我問她為什麼要送我手鐲,她手指向上說:「因為神。」

後來查資料,原來錫克教有五項戒律,其中一項是不分男女都要配戴鋼手鐲。鋼鐲是當年錫克教精神領袖的飾品,教徒們依樣掛上相同的手環,幾百年來成了錫克人的特徵。

印度媽媽送我的鋼鐲很重,起初我不太習慣,手擱桌上時常敲出聲響。但某次我走進小印度的手機店買電話卡,店員瞄了一眼我的手鐲,原本漠然的眼神變得柔和許多。又一次我走進社區的雜貨店付錢,印度面孔的店員看見我和他帶著同樣的鋼鐲,找錢時我們彼此接過錢,也交換一個友善的微笑。

而後我才明白,印度媽媽送我鋼手鐲的意義不是傳達信仰的力量,而是一旦掛上這個銀色手環,世界各地的錫克人就能辨認彼此,未來無論我去到哪裡,都有可能遇到像印度媽媽這樣,無私地將我視如己出的錫克家人。

回到台灣,我依舊每天掛著印度媽媽送我的鋼鐲,只是不再有人問我為什麼和錫克人戴一樣的手環,也不曾遇見和我掛著相同手環的人,鋼鐲逐漸成了手腕尋常的銀色飾品。

我想起日本動畫《神隱少女》的結尾,主角千尋在跟著爸媽離開神靈世界的時候,一度覺得恍然如夢。當觀眾同樣困惑這是不是夢境時,畫面帶到千尋頭上閃亮的髮圈,那是錢婆婆織給她的告別禮物,提醒千尋這段經歷是無比真實。

不時敲到桌面的鋼手鐲如同千尋的髮圈,經常將我召回這段如夢似幻的記憶。有時我覺得和這對印度母子擠在小套房的兩週就像一場實境秀,充滿文化差異的笑料;有時又覺得好像一部沈悶的紀錄片,逼觀者直視底層家庭粗糙的生存質地。

道別那天,印度媽媽摟著我說未來一定要來台灣玩。緩慢步出這棟氣味複雜的低收戶住宅,我突然感到無以名狀的難受,因為這裡的每戶家庭都可能住著和印度媽媽一樣,與孩子蜷縮在小坪數房間、每天拖著疲憊身軀回家洗冷水澡的人。

他們不貧窮,只是在條件不那麼富足的生活裡,必須過著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人生。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平行世界存在,如果有,但願我的印度媽媽能夠沖一身水量豐沛的熱水澡,在燈光明亮的房間裡滑手機,與兒子開心地想像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