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Book Review
由虛構看見真實,從島嶼望向彼端
原文刊於《光:以靈魂冶煉文字,在暗處發亮--第四屆移民工文學獎 作品集》後記
這是一個基本命題:究竟寫作者具備移民與移工身份,還是其創作內容必須涵蓋移民工經驗或台灣經驗,才算是「台灣的移民工文學」呢?
年復一年的文學獎,都是摸索與確立移民工文學論述邊界的過程。今年的作品更可以發現關於身分與書寫題材的討論,漸漸不再影響讀者甚至評審對移民工文學定義的判斷。因為這些移民工文學創作者的生命經驗,必然會影響其看待事物的觀點,就算他們寫的作品並非自身經歷、隻字未提台灣,都無法否認在台灣的生活經驗已經形塑出他們在性別、社會與階級結構中獨有的感受和視角。
儘管這樣的作品必然混雜虛構色彩,但文學能否打動人心,並取決作者真實經歷的淒慘程度,作者如何將自身經驗與關懷轉化為文字創作的技藝無疑更為關鍵。因此,情節設計縝密合理的虛構創作,相較於寫實手法,更能折射人性的幽微,就移民工文學的寫作特色來看,這類作品容易跳脫善惡對立的道德框架,留給讀者更多反思的空間。
由虛構看見真實
善惡分明、道德勸說是移民工文學的典型特色之一,某種程度也反應出他們的真實處境:身在異鄉必須有堅定的信仰或道德約束,才能讓自己不會迷失在陌生的環境。所以翻看早期的移民工文學作品,可以看到不少作者喜歡傳達努力正向的價值觀。相對的,這些文本不免會批判移工犯罪的行徑、勸告同鄉不要逃跑。這些內容不是不好,只是這樣的觀點無法提供讀者以另一個角度理解造成這些結構性因素的諸多原因,是過去移民工文學比較可惜的地方。
今年的幾篇作品,可以發現許多作者將這些觸及道德的議題處理得非常出色。〈紅色〉寫雇主爺爺與年輕看護工之間的情慾流動,表面上是一段雇主誘惑看護、看護為了錢就默許雙方成為性伴侶的關係,特別的是,作者花許多筆墨建構「我」——即看護Lili的生命情境,包括她在印尼的家庭、來台灣工作的原因,透過許多細節的描寫,提示被照護者萬爺爺的身分背景。因此我們可以理解一位代替殘障的丈夫扛起家計的印尼女人,和一位獨居又和藹的榮民老兵,朝夕相處後併發的情慾和依戀。
難得的是,作者沒有流於浪漫情節的描寫,反而揭露了女性以身體交換金錢的欲望。儘管吃藥墮胎的血腥結局還是偏向移工文學常見的警世意涵,但看護Lili的自白跳脫女性守貞的的單一價值觀,描寫擺盪在情與理之間的掙扎,不強調善惡的內心獨白,體現了道德框架外的真實人性。
另一個看法兩極的議題是移工受刑人,獄中生活是移工文學常見的題材,歷來文學競賽都會收到不少監獄來搞,作品多半為受刑人在獄中的自白,以自身經歷告誡同鄉切勿以身試法。這類監獄來搞更多的意義在於體現文學的功能性,即文學書寫是創傷療癒、是弱勢發聲的媒介。
也因此,較少人從文學性的層面談這些作品。因為監獄來稿多半以第一人稱陳述真實經歷,較少能透過虛構創作呈現相關的議題。本次〈來自鐵柵欄後的思念信〉跳脫第一人稱,以探監者的視角側寫移工受刑人Wasto的身體語言,在Wasto開始談起自己犯行的經過時,將他的自述轉為上帝視角看這場海上喋血殺人案的始末,以須喻實,還原現場兩方對峙的緊張和控制不住的局面衝突。
這篇作品和受刑人的書寫相比,無論是文字和情感都相對節制且理性,可以看出作者試圖跳脫對受刑人的同情或批判,呈現漁工的工作制度和環境問題。我們或可與第三屆得獎作品〈擘裂〉一同閱讀,比較虛實交錯的創作和真實書寫,在呈現犯罪的議題上有哪些差異。
從島嶼望向彼端
近兩屆移民工文學獎可以看到,多數作者已經跳脫陳述苦難的創傷書寫,將寫作關懷投射在其他處境的移工之上。本屆許多作品讓我們看見移民工對母國社會的關注,儘管這些作品內容不是在台灣發生的故事,但作者將台灣的移民工議題拉到全球化人口流動的視野下,移民工文學的主題也更具與社會對話的深度。
全球保母鏈是跨國勞動顯著的現象,移工文學的女性書寫,經常描述母親深陷陪伴孩子與賺錢養家之間的兩難。〈郵差和寄給媽媽的信〉為這個命題提供不一樣的視角:在家鄉的移工孩子們是如何度過沒有母親陪伴的童年?作者透過「寄不出的信」比喻留守孩童對母親的思念,小女孩Menur從小寄人籬下生活、無法表達升學意願,更暗示這群孩子可能面臨的問題。
作者看見自己的國家印題,在全球化浪潮下隱而未顯的傷痕。年輕人口不斷外移勞動看似造成可觀的外匯經濟,卻讓許多孩子在沒有父母親陪伴的缺憾下成長,物質條件充足但親情匱乏的童年經驗,逐漸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台灣身為全球經濟鏈下的一份子,既是勞力輸出國也是輸入國,透過移民工文學,我們得以思索跨國勞動在世界各地帶來的影響。
婚姻移民也是跨國移動常見的模式,移民文學中的母國意象,往往代表移民深層難解的文化認同。〈兒時的河川〉透過移民二代的視角,勾勒一位對母親故鄉陌生的女孩,如何以自幼在台灣成長的觀點看待一座越南小島的人事物,以環繞小島的「母河」意象貫穿全文。分支的河流都是源於母河,無論河水流經的幅員多麽遼闊、最後流向未知的大海,母和是永遠不會變動的生命起點。
作者緊扣母河之於家鄉的意涵,透過輕捏外婆手臂下的嫩肉感到清爽的互動感受、以河水的顏色連結越南表弟妹的黝黑肌膚......等等觸覺到視覺的比喻,細膩地表達對母親故鄉越南似陌生卻親切的情感,連結自身對母系親族的情感認同。
透過文學理解移民與移工
移民工文學不能為移民工集體代言,更不可能反應所有移民與移工的創作特色。其最大的意義,在於台灣社會可以透過文學去理解移民工的處境和生活,折射不同社會位置所看見的世界。
這也是移民工文學在台灣相較於其他文學類型的獨特之處,移民工的書寫,展現其他台灣文學作品無法呈現的創作面向,藉此我們得以從社會看見人性掙扎、從勞雇關係看見欲望流動、從跨國婚姻看見母性堅毅,這些都構成所謂「東南亞移民工議題」這個宏大的論述中,最細碎的人性真實。